本文是「在場 · 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一季得獎作品,「在場獎學金」由 Matters Lab 與文藝復興基金會發起,為獨立寫作者提供獎金與編輯支持,第二季將於 6月11日 開始徵件,於 7月11日 截止。
「貝魯特一直以來 是用人民的靈魂釀造的紅酒 是用人們的汗水製成的麵包與茉莉 那為什麼現在味道嚐起來,像火炬和煙硝? 致貝魯特,用灰燼堆疊而成的榮耀 致貝魯特,用她懷裡兒子的鮮血製成」 《致貝魯特 Li Beirut》—— 菲魯茲 (Fairuz)
4月4日,貝魯特大爆炸紀念遊行,抗爭者揮舞雪松旗,經過其一受難者死亡的公寓。攝影: 陳映妤
三月底從倫敦抵達黎巴嫩貝魯特拉菲克哈里里國際機場,入境處的照明比我預期中的還亮,空調也運作正常,難以想像20個月前的大爆炸,如何將機場震得滿地碎玻璃與天花板塑膠塊。
提取行李的運輸帶旁,中東航空公司派數位專門協助搬運行李的人員,在輸送帶旁協助說著阿拉伯語的旅客,在推車上疊起一個又一個厚重的行李箱,4到5個24吋行李箱是基本,還有乘客堆著大大小小總共8個。曾看過報導提起所謂的「行李箱經濟」,眼前的一卡一卡皮箱,是現實生活裡黎巴嫩人面臨經濟危機和醫療資源短缺下的結果——人們必須靠自己透過人脈網絡與境外資源建立起供應鏈。
54歲的計程車司機哈比(Habbi)在機場外和我斯文有禮的揮著手,歡迎我抵達貝魯特。第一次嗎?他邊開著車邊問。喔不,2019年五六月來過一次。我說。
你會發現那時和現在,很不一樣。
54歲的計程車司機哈比(Habbi)和我說,在1997年到2019年上半年,一美金還是綁定約1,500黎幣,他的修車庫一天可以賺進100美金,足夠讓他繳房貸,養家庭,供兩個20出頭的兒子女兒上大學,有時還可以搭20分鐘的飛機到賽普勒斯度假。
直到2019年,由於公共債務不斷升高、失業率居高不下陷入金融危機,黎巴嫩磅貶值超過90%,2020年爆發的新冠疫情讓財政情況雪上加霜。出發前我下載了里拉匯率即時更新軟體(Lira Exchange),每3到4小時,就浮動一次,今年一月時最高飆到一美金3萬黎幣,在計程車上,記錄下收到的通知分別是 2,5400、2,1500 和2,3500。但黎巴嫩的最低薪資仍舊維持在每月675,000黎幣,以抵達當日的黑市匯率計算,最低薪資從450美金,掉到剩下不到30美金。這不止導致黎巴嫩銀行財政的崩塌,也導致嚴重的能源、糧食和藥品的短缺。
「這一切要我們怎麼活?」計程車司機哈比沒辦法掩藏這兩三年來他的掙扎,他現在一個月大約只賺得了40到50美金(約100萬黎幣),因此下午4點下班,緊接著開計程車來維生,有時到凌晨1 點才得以休息。「當時誰會知道,2019年竟是黃金年代。」
和2019年6月時造訪的貝魯特相比,從機場到市區的路上最明顯的不同,就是這個城市變暗了。晚上7點多幾乎沒有路燈亮著,高樓大廈與樓房沒有幾盞燈是醒著,仍經營的店鋪靠著私人發電機供電,或是僅依賴電池通電的燈泡繼續生意。
抵達貝魯特朋友的住處,用著手電筒走上樓梯,電梯因為停電無法使用。朋友要我抄下這些數字,10到11,13到15,18:30到23:00…… 是這棟公寓發電機的供電時間,公共電網基本上在2021年,因國家電力公司(EDL) 在燃料進口短缺的壓力下,關掉了兩處主要發電廠,讓全國電力從原本半癱瘓到完全癱瘓的狀態,本來每日供電5到6小時,到一天平均不到2小時,有些地區甚至完全沒有電力。居民抱著有電是僥倖,沒電是人生的心態。
晚上11點,不出所料,卡!貝魯特友人家的發電機準時跳閘。「歡迎來到黎巴嫩!」友人歡呼,下一秒就反射性地打開備用燈管,拎著毛毯,在昏暗黃光下照樣在客廳喝著瑪黛茶聊天。上一秒他們還在稱讚中國製的直立小型低耗能電暖爐,如何因應黎巴嫩和敘利亞的供電處境,將四面的發熱管從三支減為兩支,降低耗電瓦數,暖爐頂部還可以放咖啡壺保溫。
即使公共電網癱瘓,在市中心的酒吧和夜店仍靠著私人發電機,讓年輕人狂歡到深夜。跟著一群敘利亞朋友拜訪位在貝魯特西北角哈姆拉區 (Hamra) 的地下酒吧,擠滿了上百位20歲上下的黎巴嫩人、敘利亞人和一些外國人。阿拉伯流行舞曲一首接著一首,燈光由黃轉為紫紅,再從紫紅轉為正紅,人們擺動,酒杯交錯,他們的眼神、搔首和觸碰,都像是百分之百擁抱當下的亢奮、欣喜和自由。讓我想起《導演先生的完美假期 (It must be heaven) 》中的最後一幕 —— 巴勒斯坦籍導演伊利亞蘇萊曼坐在海法(Heifa) 的一間酒吧裡,無聲地凝視著舞廳裡的霓虹和緊貼亂舞的年輕男女。在不知明天是否將會糟中更糟的生活裡,人們今夜有酒今夜醉。
黎巴嫩最具代表性的歌手菲魯茲 (Fairuz) 在1975到1990黎巴嫩內戰期間,寫下《致貝魯特》這首歌給她的城市。4月4日,貝魯特港口大爆炸後第20個月的4日,這首歌再次播放在受難者家庭的抗議隊伍之中。當天下午4時,受難者家屬與倡議者聚集在市中心用廣告寫字版搭起的數百公尺受害者紀念牆貼上一張張新的高約兩公尺的親人素描肖像,或是修補被風吹雨淋毀損的海報紙。
街角另一頭,是一輛輛的裝甲車和穿著迷彩服的軍人在附近警戒。